2018年11月1日 星期四

Embrace your faith ---《寫給你心中尚未崩壞的地方》



素來喜歡洪麗芳的文字。寫過文字,深知把言語整理成字句、段落,順理而成章的困難;因此更佩服她能夠用文字準確地表達出對生命的感觸。從事創作者搵食艱難,所做的工作卻充滿價值。粉絲會笑說購買偶像的CD和週邊是定期進貢;筆者也曾經幻想過,假若自己選擇了主流的人生,會把一部份的工資,拿來「助養」欣賞的對象,支持他們的創作。現在即使處於無業的狀態,即使知道可以問身邊的朋友借閱,還是覺得要買一本,聊表心意。

《寫給你心中尚未崩壞的地方》透過洪麗芳跟神學院助理教授陳韋安一問一答的書信,帶出基督教信仰的反思和掙扎。若你不是信徒,或者看到這裡就會打住:基督信仰與我何干?筆者承認,之所以會被兩位作者的文字所吸引,跟自己返了6年教會的背景不無關係;但本書最吸引筆者的,不是信仰,而是反思。

筆者覺得,不是每個人都有宗教信仰,卻是人人皆有自己的信念。
無法完全確定,卻相信「那是對的」的東西。
「相信世間沒有神明」是無神論者的信念,「相信神明的存在不可知」是不可知論者的信念。

書中談及眾多信仰議題,從形而下的穿著,談到形而上的天堂地獄,對非信徒來說,可能是無關痛癢,或者不過花生一碟;不過兩位作者對信仰的反思,卻是人人適用。


對筆者而言,信仰是信念的延伸。以基督教為例,在非信徒的眼中,信奉基督教,大概就是相信有一位全知全能全善的神;相信耶穌基督釘十架繼而復活;以及一連串的律例和道德規條,比方說飯前要禱告、星期日要返教會、不可賭博之類的。前兩者正是信念,後者則是信念的延伸。信念本身是否值得相信,律例和規條又是否能彰顯信念,又是別論了。重點是,之於信仰,兩者缺一不可。比方說,我可以相信盤古開天是世界的起源,但若然這份信念跟我的為人處事、價值處向沒有關連,就稱不上信仰。

信念沒有延伸到生活,就稱不上信仰。

信仰不是知識。初返教會時,有一位團契導師曾經如此解釋「知」與「信」的分別:面前有一張椅子,假若你能不假思索就坐下,那就是「信」;假若你細心檢驗過椅子是否穩固才坐下,那其實是「知」。(此處其實牽涉到知識論的問題,感官也可以騙人,細心檢驗的椅子,也不一定穩固,坐下去始終也帶著一點「信」。「知」與「信」的界線,並非本文要旨;但我們在未能劃出清晰界線下,大概也能同意,形而上的信念、信仰,如哲學家康德所言,是理性無法驗證的,是屬於「信」的範疇吧。)推而廣之,假若你知道上帝存在而信奉基督教,那其實不是信。

因此,在本質上,信仰必然包含著一份不確定、包含理性無法觸及的東西。
正正是我們無法確知信念是否正確無誤,卻仍然相信,才稱得上信仰。

信仰包含理性以外的東西,卻非等於信仰是全然非理性,等於所有信念都是可信的。甚麼是理性以外的奧秘,甚麼是理性以內的知識,必須先經過理性的檢驗才能得知。唯有得知理性的極限,方可知道「信心的一躍」(leap of faith),究竟本身從何處跳向何處,中間又越過甚麼。筆者欣賞陳老師在回答天堂地獄問題時的留白。理性以外的東西,就坦承「我不知道」吧,不要「我不知道」卻強說「知道」;在說出「我不知道」前,也必先要知道「我知道甚麼」。在基督教的語境,上帝的確是絕對的,屈機的,祂說對就是對。祂是理性的終點。人的理性是無法完全準確解讀,為甚麼祂說這就是對。

然而欠缺理性的檢驗,我們卻無從得知,祂究竟在說甚麼。
我們信的是甚麼;不信的是甚麼。

先哲蘇格拉底說,未經審視的人生不值一活。
筆者會說,未經審視的信仰也不值一信。



不。未經審視的人生,也許不會經過審視的人生般有意義,但正所謂「存在先於本質」,活著並沒有既定的意義;人們依舊有權決定自己的人生意義,當然也可以選擇過一個未經審視的人生。同理,每個人也有權選擇自己信甚麼。這叫宗教自由。在筆者的價值判斷中,去蕪存菁的信仰善於未經審視的信仰,但並不代表未經審視的信仰,本質上就是壞的。

然而未經審視的信念,延伸成未經審視的規條和信仰,往往容易膨脹成一種絕對答案,從而壓迫他者的宗教自由。在這些人的信仰觀念中,只有自己的信仰是絕對正確的,因此也容不下別人有「錯誤」的信仰,也容不下半點的質疑和審視。有的會化成有形的加害,比方說逆我者亡的恐佈主義;有的會化為無形的壓迫。筆者想,此書之所以會誕生,是從別人未經審視的信仰而來的。若不是有信徒鐵板一塊的說「崇拜不可穿短裙」、「不可跟非信徒交往」、「同性戀是罪」、「不可停止聚會」,而是容得下別人的質疑和審視,或者,有一部份的痛苦是可免的。



書中最感動筆者的,是兩位作者的信仰點滴。

對信仰的重視、堅持。
自這份重視而來反思。
自我質疑。
掙扎。
痛苦。

每一個認真反思信仰的人,都曾經嚐過的苦。

正是對信仰有所重視,才會自討苦吃,問自己「究竟你信的是上帝,還是你自己?」等等的難題。這道難題,筆者自己也曾經在《天離地有多高,信仰的真象與我就有多遠?》一文中提及。當時筆者沒有答案;現在有了。

就是「無從判斷」。

這並不是故弄玄虛。實際上「信上帝還是信自己」,不過是一個永遠無法求證的偽命題。正如陳老師所言,從來都不是純粹「我與上帝」之間的問題,而是「我 - 教會 - 上帝」的問題。也就是說,在人的理性裡頭,永遠不存在完全客觀的上帝,永遠有教會(他者)存於中間,我們對信仰的認識,必定夾雜著他人的解讀。沒有全然的主觀,亦無全然的客觀。再者,人的理性無法完全掌握上帝,也無法完全掌握自我。所以,之於這道難題,根本沒有人能給出一個完美的解答。

我們倒應該反過來問,知道信上帝還是信自己,重要嗎?信甚麼也好,最重要的,始終只有知道,自己信甚麼。

自己的信念、信仰是甚麼。

是因為先相信上帝,所以才相信孝順父母是對的,還是先相信孝順父母,所以覺得上帝說得對而相信祂,有差嗎?重點是,你知道自己相信的是「孝順父母是對的」。

不管信仰、信念的來源是甚麼也好,就大方承認,擁抱自己所信的東西吧。
因為信仰是不可或缺的自我。
因為信仰是你如此珍而重之,不惜反覆拿出來檢視、質疑、挑戰、反思,甘願自討苦吃。
因為信仰是去蕪存菁後的精華。
因為信仰是你知道理性無法完全理解、本質上有錯誤的空間,依然相信它是對的。

願一切為信仰而嚐的苦皆有意義。

就讓自己的生命對得起信仰本身;
讓自己的信仰經得起理性的檢驗;
讓自己的信仰稱得上信仰之名。

Embrace your faith.



本書另一處感動,是兩位作者的和而不同。縱然在對話過後,之於不同的信仰議題,仍各持己見,筆者並不認為,兩人就處於信仰的對立面;相反,在筆者的概念裡,仍能處身於同一歸屬當中。書中描繪出「互相理解」的畫面,正是筆者在《自殺志願者的告白》中所言的歸屬。不是只容得下一個信仰;而是不同的信仰中間,存有一份對信仰的珍重,因而容得下別人質疑、反思的空間,進而求得一份互相理解。縱然走在不同的信仰路,卻是以同一方式前行著。



最後趁機談談自己的信仰。返了6年教會,教會以外的人多都以為筆者是基督徒,大概會疑惑,是甚麼東西,絆著筆者的「信心一躍」?不信,又為何堅持?關於前者,絆著筆者的,是快樂。用另一個角度來言說,就是老掉了牙的苦難問題。世上有視線轉移以外的快樂嗎?有真正的快樂嗎?陳老師點出了重點:上帝是快樂的真正關鍵;若上帝不存在,「真正超越的快樂」也不存在。筆者通俗的解釋是,上帝成了世間一切苦難的意義,「坎坷過後有艇搭」,苦難以後得著天堂的喜樂,一切苦難亦有其意義。

然而從世間的苦難,卻看不見天堂的影子。
對被害者來說,天堂的美夢可以帶來盼望和慰藉;亦可以是絕望下的痴人說夢。
筆者會說,自己想要相信,有這樣一份美好,在生命的終點等待著;卻不能相信。
人的理性無法完全觸及上帝,因此筆者也只能存疑一輩子。

至於後者,仍然待在教會,不是因為基督教信仰,卻是因為筆者的信仰。

《自殺志願者的告白》就是筆者的信仰。
相信反思劃圈、坦承意願,能解決孤獨。
相信建立有心人的歸屬,能隔絕加害。

讓筆者仍然待在教會,仍然存在於世的,正是在既有關係中看見實現歸屬的微小可能性。
正是希望對得住自己的信仰,才不斷思考、質疑、尋求。

願自己的文字對得起自己的信仰。
願自己對得起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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