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26日 星期二

無心之失(7) --- 何謂涼薄?



年半前,若蓮喪子,有教大學生於民主牆填上「恭喜蔡匪若蓮之子魂歸西天」十二隻大字,社會上下「涼薄」之聲四起;
今日南美香港旅行團秘魯遇劫,當地導遊不幸身亡,團友繼續行程,健吾在面書寫上「死咗人,繼續玩。馬照跑。舞照跳。」十二隻大字,留言串「涼薄」之聲亦四起。

到底是誰涼薄?是繼續行程的團友?領隊?旅行社?是評論事件的KOL?網民?
到底何謂涼薄?


之於涼薄的定義,大抵沒有甚麼可議之處。就是沒有同理心,無視別人感受,甚或乎落井下石的行為罷。旅行途中入住的酒店有當地導遊捨身取義,為救住客而慘遭毒手,因而感到難受,無心享樂,才是人之常情;對其死亡無動於衷,仍有遊玩的閒情逸緻,或無視他人的感受,堅持其他團友一同繼續行程,就是涼薄。

出於自身的道德直覺,筆者初初也覺得,繼續行程是對於當地導遊喪命的無動於衷,是涼薄。然而想深一層,認為團友無動於衷的判斷,是筆者的主觀;事實上並沒有客觀的證據支持。誰知道繼續行程是不是團友的意思?決定繼續行程,是出於付了錢不想蝕本的市儈心態,以及無視有人喪命,依然有心情繼續遊玩的無動於衷嗎?

團友可以是宣告「馬要照跑,舞要照跳」的主體,亦可以是身不由己的客體。
誰知他們是喜見馬可以照跑,還是被迫舞要照跳?

那麼是旅行社或領隊不近人情,無視團友的心情,迫他們繼續行程吧?可是立刻中止行程,安排團友回港,以當地的交通配套和治安環境,又真的可行嗎?理想嗎?我們真的單憑繼續行程這個行為,解讀出「涼薄」二字嗎?

這些問題的答案,筆者通通都不知道。
筆者無法斷言他們是否涼薄。

一個人的死亡跟你有多大關係,又應該感到有多傷心,「表現是否發乎於節」的判斷出於常識,也出於直覺。
在進行價值判斷前,要弄清事實的真相,作出準確的解讀,才是真正的難題。




那麼是評論事件的KOL涼薄嗎?就且看你如何解讀他的解讀。「死咗人,繼續玩。馬照跑,舞照跳」,就字面看的確是客觀事實的描述:人的確是死了,團友的確繼續遊玩的行程。這描述可以不含善惡對錯的價值判斷。

然而「描述客觀事實」這個行為本身不一定中性。

假設你對一個朋友說「你好矮」。高矮雖然是相對的概念,但確實無褒貶之分,是客觀的描述。然而一句「你好矮」亦可以包含取笑朋友身高的用意。假若朋友很在意自己的身高,這句「客觀事實」的描述亦可造成無心之失 (或「無心」之失)。

更何況客觀事實描述放在不同的語境,亦可隱含價值判斷。

「死咗人,繼續玩。馬照跑,舞照跳」,當中的玩,可以是不含褒貶的描述,也可以是貶義的批評;言外之意可以是批評團友、旅行社和領隊方面以行程為先,「死咗人,(仲有心情)繼續玩;馬照跑,舞照跳,(真係涼薄)」,欠缺對死者的尊重和同理心。

有人說「死咗人,繼續玩。馬照跑,舞照跳」的評論是涼薄,斷言那是貶義的價值判斷,而非單純的客觀描述,沒有想過團友們的難處。這是誅心嗎?是筆者,甚至是留言說他涼薄的人先入為主、過份解讀嗎?單憑這十二字的字面意思,的確是誅心、先入為主的解讀。然而筆者想,留言者在斷言前,對於健吾並非一無所知;解讀出言外之意,也絕非單憑字面,而是基於本身對他的印象、觀感,以至過往對他的認識。

這不是說,留言者解讀出的一切言外之意皆合理。畢竟印象、觀感這些東西可以中肯,可以偏頗。然而從下面健吾跟留言者的對答所看,便知道在「死咗人,繼續玩。馬照跑,舞照跳」的客觀描述裡頭,確實有價值判斷的言外之意。

是「死咗人,(竟然仲有心情)繼續玩;馬照跑,舞照跳」的意思。筆者就不把「涼薄」二字放進他的口中,但顯然健吾對於「繼續玩」一事予以否定。



那麼「批評不知道是否涼薄的團友、旅行社繼續行程」這個行為,又算得上涼薄嗎?(sorry for 1999)是對團友、領隊以至旅行社的難處缺乏想像、體諒和同理心嗎?

這次跟上面的答案不一樣,筆者不會說不知道。
也許他說得對。也許不。
因此他應該要說「不知道」。

這不是說,我們凡事都要立場中立,不置可否。比方說在若蓮喪子的文章中,筆者敢言政府和在上位者那些批評涉事學生涼薄者,才是真正的涼薄;從今日日日爆滿的公立醫院病床可見一斑。在此之上,還有過往無數的言論和施政失誤。筆者也必須承認,在斷言他們涼薄之先,並沒有一一細數那些往績;主要還是根據過往的觀感。

寫了這麼多,其實不是談誰涼薄誰不涼薄;而是希望大家在說涼薄不涼薄之先,多一份慎思慎言。

「死咗人,繼續玩。馬照跑,舞照跳」的評論,不是慎思慎言。健吾說這是香港精神,筆者覺得說得中肯;但那是抽離今次的語境,根據過往別的事件而言。這次旅行團繼續行程,也是出於這種香港精神嗎?可能是,可能不是。健吾斷言是,想必並非單憑他們繼續行程而得出的結論,乃是基於跟團友們未必相關的往例以及團友們「香港人」及「豪華團旅客」的身份。

之於有話題性的新聞,網上平台為讀者抒發出於觀感與直覺的評論,大開方便之門。觀感和直覺未必有錯。涼薄的指控,本身也是出於惻隱;只是惻隱之心未有蓋及評論的對象。

諸般評論,是讓人對世界增加了想像、理解和同理;還是減少了想像,增加了分歧、對立、反感甚至仇恨?
對當局者而言,大概是後者掩蓋了前者。

雖然諷刺地說,對筆者這個旁觀者而言,反而是增加了想像。



先哲維根斯坦說過:「凡是可說的,都可說清楚,凡是不可說的,都應保持沉默。」其所謂不可說,本是指涉形上學這類人無法完全掌握和確知的知識;但筆者想,這句話也可以用來提醒我們,未有真憑實據,就先別下定論。

又或者,簡單一點的說法是:「停一停,諗一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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