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善惡不能選擇 --- 《A Clockwork Orange》

2019年在這裡的第一篇文章。這陣子著力把友人介紹的書影作品看完，這部《A Clockwork Orange》是其一。觀影前不知此作的導演是Stephen Kubrick，因此開首的45分鐘看著主角Alex DeLarge (Malcolm McDowell飾)穿著奇裝異服，帶著三名同黨犯罪作惡，其實有點一頭霧水。筆者覺得，抽走那種反烏托邦的荒誕感，不過是個普通的青年犯罪然後被捕的故事，反烏托邦世界的設定對故事情節並無影響。

可是當Alex跟同黨潛入獨居婦人的家中錯下殺手而入獄，他為了提早脫苦海而自動請纓參與新任內政大臣的實驗，筆者看出故事的用意，對此作的觀感由一頭霧水變成驚豔。


Alex所參與的實驗，名為The Ludovico Technique：在為期兩星期的治療過程中，Alex被縛在座位上，不能貶眼，在影院日以繼夜地觀看充滿色情和暴力的作品，觀看期間亦被實驗人員注視藥物，產生/加強Alex對色情和暴力映像的負面生理反應。結果Alex從一個對性和暴力充滿興奮和欲望的罪犯，變成為一看見任何色情或暴力場面均會產生強烈噁心感覺，完全無力為惡的良好市民。

《天生變態：一個擁有變態大腦的天才科學家》一書提出了「先天惡者」的概念；相對上，Alex就是經過「改造」而成的「後天善者」。

經過「改造」的Alex能稱得上善者嗎？

在法律的角度上，出獄後的Alex沒有犯罪，是政府眼中的良好市民。比起一般市民更「善」的是，Alex甚至被奪去了作惡的能力。出於視乎行為的結果論，Alex是不折不扣的好人。

除去了行惡的能力，不等於沒有行惡的念頭。Alex在記者會上看見半祼的女仕，依然有著把她壓在地上的衝動；回到家中，遇上取代了自己位置的房客出言挑釁，Alex亦有舉起拳頭。治療過後，他仍有作惡的念頭，只是隨之而來的生理反應把他制住。

筆者並不是說，因為Alex仍有惡念，所以他不是善者。實際上，除了少數的賢者，大部份人在遇上Alex出獄後的遭遇，亦難免心生惡念。只是善者和惡者的差距，在於自制：善者或出於理性，或出於同理心及道德直覺，深知惡念實現所會帶來的傷害，因而把惡念止於念頭之間。之於善惡，似乎過程比結果更重要。

Alex跟一般善者的分別，正在於失去了自制的能力。
不是自己選擇為善，而是被迫為善。

也就是說，被奪去了選擇為善的自由意志。

談善惡，卻不能不建基於自由意志的假設上。人必須有選擇善惡的能力，才有善惡可言。套用教會的說法就是，罪性與為惡的能力，也是自由意志的一部份。

假若內政大臣把The Ludovico Technique向所有犯罪者全面推行，奪去他們為惡的能力，似乎社會就不會再有罪犯，天下從此太平。被Alex和同黨打斷腿，痛失妻子的小說家Mr. Alexander，照道理應該是這項政策的支持者；他卻積極投身於反政府運動，打算向公眾力陳此項政策的弊端，背後就是出於自由意志的考量。

強迫為善有問題嗎？
選擇善惡的過程重要嗎？
自由意志重要嗎？

正如Mr. Alexander所言，普羅大眾大概真的會為了更好的治安，而支持政府的罪犯政策，容讓政府侵害人民的自由意志。「生命誠可貴，自由價更高」這句名言，似乎並不適用。犧牲了罪犯的自由意志，換來更大的善，根本算不了甚麼。

問題是這種政策真的能換來更大的善嗎？

今日政府可以利用實驗去掉罪犯行惡的能力，他日難保為了鞏固自身權力，延續政治壽命，而奪去市民其他的自由意志。比方說消除一切反對的聲音。

本來政府和法律就一直影響著我們的善惡觀。犯法的事情，我們普遍認為是邪惡的、錯誤的。可是我們仍有自由意志，仍然能認為犯法的事情，不一定是錯誤的。The Ludovico Technique，則容許執政者把自身的善惡觀強加於人民身上。

所謂更大的善，只是執政者心目中的善。

實驗孰善孰惡，如何使用當然重要；但最重要的，還在技術掌握於何者手上。The Ludovico Technique，其實是一把危險的雙面刃。能使天下太平，亦能成為極權為惡，控制人民的工具。

為善當然沒有問題。
問題從來都在「強迫」。

事實上，不管用途如何，此等奪去自由意志，決定絕對價值的強迫性行為，本質上是更大的惡。原因，是在於它讓人喪失了選擇的意志。

退後一步去想，我們真的有自由意志嗎？

出於唯物論的假設，也許所謂的自由意志根本不存在。我們以為現實沒有The Ludovico Technique，能夠自行選擇為善為惡，只是一種誤解。比方說上面提到《天生變態》一書，就指出了先天基因的影響。就算不論先天，後天的因素亦在我們的掌握以外。出生於哪個家庭、哪個社會文化環境，接受甚麼樣的教育，通通都身不由己。正如在《路西法效應：在善惡的邊緣瞭解人性》的史丹福監獄實驗那般，被指派成為獄卒，在模擬監獄的環境形塑下，就不免會行惡。

假若你相信唯物，那麼就沒有所謂善惡。如果善惡不能選擇，The Ludovico Technique也談不上強迫不強迫，只是為情境增加了一點新元素而已。

然而如此形而上的答案，根本無法確知。

筆者還是繼續擁抱自己的信念。
相信心中的善值得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