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15日 星期三

Perception or Reality? --- 《幻愛》



七月炎夏、三十三度高溫。
每日數十宗的確診數字、數目不明的隱形患者、四人限聚令、一至兩米的社交距離、無形的恐懼、無了期的防疫。

這是香港的現實。

現實總是時明時暗。
人沒法長期存活在不見日光的環境;這是我們跟植物的最大共通點。
人跟植物不同的是,在黑暗的日子,我們能靠著幻想的光線,望梅以止渴。

暫且忘記灰暗的現實,步進漆黑的戲院,投入《幻愛》的幻想世界。

幻想總是美好而殘酷。
美好的是幻想的內容,突破現實的限制。一切不能成的事,都能於幻想裡成就。
殘酷的是幻想的本質:沒法實現的才叫幻想;一切美好不過假象。

美好的幻想,往往源於灰暗的現實。
現實明亮,就沒有幻想的必要。


主角志樂 (劉俊謙飾)的家燈總是長關的。如你我一樣,志樂渴望愛與被愛;然而思覺失調這種病,使志樂成為異類,成為他求愛的一大障礙。願意接納志樂的,就只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精神病康復者小組成員,以及中心的職員,但他們終究只是過客;人生中唯一願意愛志樂的母親,也提前離世。獨守空房才是志樂的日常。

一次病發,志樂與葉嵐 (蔡思韵飾)於屯門街頭萍水相逢。葉嵐熱心助人的溫柔,是漆黑中一瞬即逝的亮光;渴求光明的志樂,卻從這一點亮光建構出欣欣這個幻想愛人。她愛笑,溫柔體貼,而且對志樂絕對忠誠。志樂甚至能聽見她的聲音,碰觸她的身體。欣欣帶給志樂的,是他一直於現實求不得的愛。

充滿愛的幻想,溫暖而明亮。
唯一的缺點是,她並非真實存在。
欣欣只是志樂的幻愛。

志樂捨棄明亮的幻愛,回到灰暗的現實。

機緣巧合下,葉嵐這道亮光重現在志樂的生命裡。志樂再也毋須投靠虛無的幻想;從葉嵐身上,他終於在現實尋得夢寐以求的愛。

可是臨床心理學家與受助者之間的身份衝突,使葉嵐陷入兩難:愛情與事業,只能兩擇其一。
同一時間,被棒打鴛鴦的志樂因打擊而病發,亦陷入另一種兩難:徹底捨棄理智,選擇相信腦中的聲音,投向欣欣的幻想懷抱?
還是投向不確定的現實,相信眼前的葉嵐,會繼續真心愛著自己?

欣欣還是葉嵐?
Perception or Reality?


Perception與Reality之間似乎不存在兩難;因為任何時候,我們都應該擁抱現實。沉迷美好的幻想是愚昧的。不論現實孰善孰惡,都總比美好的幻想更可取,更有價值。

是這樣的嗎?
即使現實帶來痛苦,幻愛帶來快樂,現實還是比幻愛可取嗎?

故事以「幻愛」為題,所意指的似乎是志樂跟其幻想出來的欣欣所談的戀愛。幻想是虛無的;一切建基於幻想的情感亦然。對常人來說,捨棄現實而擁抱幻想,是不理智的。

然而美好的幻想不會背叛自己:出自志樂幻想的欣欣會永遠愛著他,志樂再也不需要受求不得之苦的折磨,陷入思疑對方是否真心愛自己的糾結。

Perception is reality.
要是志樂全心全意擁抱幻想,真假的界線模糊得不可見,幻想與現實融為一體,他亦不用面對這份失落,永遠沉醉在幻想的美好當中。

志樂對欣欣的幻愛之所以不可取,全因你知道一切只是虛妄,並非真實存在。在志樂發現欣欣只是幻想之前,他所感受到的幸福感,大概與真實的愛侶無異;一切失落,皆從他發現「這只是幻覺」而始。

要是你能永遠沉醉於美夢當中,你還願意醒來嗎?


只可惜,世上沒有永不醒來的夢。

常人以為Perception or Reality不存在兩難,是源於沒有選擇Perception的理由。
可是Reality亦不如我們想像中實在。

在故事的虛構世界裡,葉嵐的確真實存在。志樂喜歡葉嵐。葉嵐也喜歡志樂,他們的那份情感也的確是真實的。

可是他們所喜歡的,又是真正的志樂,真正的葉嵐嗎?

志樂所喜歡的,是那個在街頭如天使般出現,給予病發者適時的協助與擁抱,及後不介意志樂有精神病的葉嵐。葉嵐卻說,她出手襄助,只是出自本能。真正的葉嵐也不止於此;她會為了利益而跟別人發生關係。姑勿論我們如何評價葉嵐的過去,真實的葉嵐也絕非天使。

志樂所喜歡的,是真正的葉嵐,還是對葉嵐的美好投射呢?

虛無主義者大概會說,所有愛情,其實都是一場幻愛。當幻想破滅,真實的對象跟理想中的投射有所出入,便是幻愛終結之時。

現實卻是,無數對愛侶能繼續走下去。筆者深信,那不是因為他們做了永遠不醒的夢;而是他們認知到,任何幻想,亦必須建基於一部份的真實。

天馬行空的想像,亦必須建基於「馬」、「行走」和「天空」的現實。
也就是說,投射出來的理想愛人,也是反映著真實的愛人,有著某樣美好的特質。

儘管那特質不是那人的全部,卻不是虛假的。
沒有善良的葉嵐,就沒有完美的欣欣。

幻想與現實,也不是一成不變,而是互相影響的。

現實使幻想破滅,舊日的幻想逝去,全新的幻想亦得以生出;
幻想改變我們對現實的解讀,有朝一日亦有化為理想,甚至變成現實的可能。

沒有幻想的欣欣,也沒有現實的葉嵐。

只可惜志樂選擇相信了「葉嵐並非真心愛自己」的perception;兩情相悅的二人最後未能修成正果。



志樂與葉嵐第一身的殘酷現實,構成了觀眾第三身的幻想,餘韻不絕的觀影經驗。
曲終人散,夢醒時分,離開電影幻想世界,疫症橫行、極權打壓的現實雖然灰暗,但我們毋須依靠一己的幻想。

希望的燭光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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