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21日 星期二

世界的背面 ---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我寧願我是一個媚俗的人,我寧願無知,也不想要看過世界的背面。」

在作者死去三年,筆者這才第一次翻開《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才剛讀畢,又忍不住要翻開一次。

翻看的原因不是好看得愛不釋手;這不是說小說不好看。
只是它不止是一部小說,也是作者用自己的鮮血寫成的血書。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跟《漢娜的遺言》裡頭那十三段錄音那樣,皆為自殺者的告白。
不同的是,書上的血跡並非虛構,而是林奕含以自己的血所成之書;是長期處身於世界背面,不見天日的被害者,第一身的自白。

毋須華麗詞藻、曲折情節、匠心巧思;血跡就是描述苦痛最有力的形容詞。

將一部血書當成純粹的藝術品,評價好不好看、情節合不合情理、文筆孰優孰劣,是冷血的行徑。
死者非得要不斷自揭瘡疤,也要把想說的話以血寫成的原因,才是讀者最應該著眼解讀的地方吧。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給筆者百感交雜的閱讀經驗:作者將那讓人嘔心、窒息的醜惡,以充滿美感的藝術手法呈現。

補習名師李國華正是筆者最痛恨的無心者。他仗著自己的權勢,將班上的女學生操弄成洩慾的工具;說是工具,也嫌太中性,常人對工具亦有一點憐惜。李國華這類無心者,則以毀壞扭曲為樂:他扭曲文學,扭曲語言,扭曲坦誠,扭成包裝內心惡意的糖衣,扭曲少女對師長鄰居的信任,扭曲少女對曖昧、對愛情、對文學、對人倫、人生、世界的美好想像。

是他的惡意摧毀了房思琪的一生,將她的靈魂折成兩半,使她永遠無法享受平凡的幸福,永遠只能待在世界的背面腐朽。

這巨大的惡意所造成的傷痕,似乎是永遠無法修補的。

第三身的讀者閱讀李國華的惡意,縱然那惡意並非倒向自己身上,尚且感到不舒服、窒息、喘不過氣。筆者一邊閱讀,一邊想到第一身的作者曾經承受此等惡意,然後在寫作時再次憶起,日復日的自揭瘡疤,才得以成就此血書,呼吸就更重了。

誠實的人是沒辦法幸福的。
我們無法完全忘記世上存在著房思琪,也存在著李國華;即使我們不真正認識。



「文學是最徒勞的,且是滑稽的徒勞。寫這麼多,我不能拯救任何人,甚至不能拯救我自己。」
「能看到妳的書的人是多麼幸運,他們不用接觸,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儘管沒經歷過任何可以跟作者比擬的苦痛,筆者仍一直希望以自己的文字喚起同理心,讓讀者對他人痛苦有更多想像。如作者所言,讀到她的書,旁觀過世界背面的悲慘景況,就已經足夠了。光用看的就覺得世界的背面很可怕。

讀過任何描寫世界背面的文字,對被害者心生憐憫,乃人之常情。
然後呢?

由自己做起,善待身邊的人。然後身邊早晚會有人被潛移默化,感染成更好的人。一廂情願的理想。

這些年來讀過的作品都在心內留痕,塑造了今日的筆者;作者的文字亦然。可是世界就如作者所言,房思琪式的暴力每天都在世界各處重複上演。
筆者改變了;但世界的背面依然昏暗。

在現實世界裡,此血書激勵了無數性侵受害者,在數年前那場席捲全球的#metoo運動中佔一重要席位,改變了他者的世界。然而當作者以生命作為代價,以鮮血作為素材,為自己的坦誠而背書之時,依然有無數無心者抱著舊有的偏見,未審先判。

房思琪亦未有改變林奕含的世界,拯救她脫離世界的背面。

看過作者的血書,筆者只有自愧不如,頓覺自己沒親身經歷過苦痛,基於第三身想像所寫出的文字,再怎樣精煉,也比不上以血寫成的自白。



死者已逝,是甚麼讓林奕含走上絕路,她死去時想著甚麼,這一切與死者相關的問題,均隨著她的死亡,成為永遠無解之難。

雖然素未謀面,但我仍然想跟林奕含說一聲對不起。
對不起,我沒有讓世界變得夠好。

但願死亡得讓逝者從生命一切痛苦中解脫。
願逝者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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