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23日 星期二

All we can do is hold on. Together.



會動筆寫blog的其中一個目的,是自我紀錄。但若然文字只為紀錄自我,收為私人的日記便可以了,似乎沒有公開發佈的意義。

因此過往寫下的文字,也是因為覺得有跟別人言說的意義,才會發佈出來。在筆者眼中,人所皆知,「阿媽係女人」的事情,沒有特地再言說一次的意義。比方說,星期日晚在元朗站誰是誰非。

這不是說,大是大非,就沒有可說的事情;筆者相信,是非對錯的討論,並非止於良心,還是可以搬出諸多理據。只是此時此刻並沒有這個需要:明辯是非的人不需要被說服,顛倒黑白的人則不會為冗長的理性討論所動。

以下所寫的東西,不是甚麼答案。大概看過之後,不會為你帶來甚麼洞見,也不會告訴你該如何面對像昨晚的事情,或者接下來應該要做甚麼。

以下所記,只是筆者在這兩三天,以至這個多月以來的一點感受。


前一晚回到家中,除了不停看元朗站恐襲的新聞外,做得最多的,就是在Facebook上派嬲。

再多的嬲嬲,也不足以代表心中的憤怒。

看見穿著白衫,手持武器的一大堆恐怖份子無差別地追打所有在場人士,嚇得車內婦孺驚惶失措,傷者頭破血流,背上滿佈籐條痕的畫面,憤怒油然而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衝動,亦隨怒火一湧而上。

然而在友人瘋狂分享在網上之所見所聞,以譴責和咒罵所表達的一片怒火面前,筆者「只在派嬲」的怒火,卻是被比下去的;至少沒有像不少友人那樣,憤怒得睡不著 (雖然也睡得不好)。一方面是因為身體的疲憊。最近一直睡得不好,加上剛練完球,在倦意支配下,心也連帶變得沒那麼敏感。

心不再敏感,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已經結了疤。目睹白衣恐怖分子赤裸裸的加害,還是會起義怒;但看著當晚警方的失職 (上環無預警下向無衝擊的示威者開槍射催淚彈、元朗軍裝警察到場後不顧而去、大隊於暴徒離場後才到達現場,甚至一度向市民揮棍、打九九九cut線、警署落閘、光頭指揮官以傲慢態度回答記者提問、防暴警察與手持鐵通木棍的暴徒交談而不拘捕、容許暴徒坐車離去、事後回答記者說沒看到有人手持武器)、何妖跟暴徒說「辛苦哂」的春風滿面,翌日尸位素餐的高官與建制派議員在記者會上繼續大放厥詞的無恥,撐警撐修例者表示「啱呀啲人抵打」的是非不分,筆者並沒有感到憤怒,甚至覺得可笑。

畢竟黑警以及投共者,或出於私利,或出於真心,就是站在香港廣大市民的對面。
今時今日,已經不會期待這些站在我們對面,施行加害無心者,會做出任何符合人性的良心之舉。

在意識到無心者的存在後,就不會對它們的無心之失再感到詫異。
這也是心開始不再敏感,變得麻木的主因。

心不為無心者而動,卻還是會為被害者的苦痛而哀、而怒。

隔了一層傷疤,看到新聞的當刻,心雖然感受不大,但情緒也並非不存在。
它們沒有消失不見,只是一直積壓著。
每次有事發生,情緒會一點點積累,過程中它會輕微抖動。

不喜歡自己長期處於這烏雲密佈的狀態,何時下雨卻非我所能掌控。

處於這種狀態,還是有一點好處;至少心不會被情緒弄致焦躁不安。筆者真心佩服在悲憤底下依然繼續爬山的義士;相比之下一旦情緒襲來,就躊躇不前的筆者,實在軟弱。現在這個狀態,尚有點餘力去關心身邊人,告訴他們,有人跟你同哀、同怒。


「今日這個世界依舊烏煙瘴氣。」

以下所記跟元朗的恐襲沒有甚麼直接關係。經歷了最近的事,想起了《UNNATURAL》第七集裡中堂醫生的這句話,打算cap圖換換Facebook的封面,又禁不住翻看了一次。

然後是這個多月以來,首次哭成淚人。

「至今為止,我解剖過無數的遺體。從老人到小孩,每次我都在想,為甚麼這個人非死不可?在Y君(橫山)的背上有很多的傷痕。那是經常遭受暴力對待所遺下的痕跡。循環不息的欺凌,在傷口痊癒前,再添新傷。旁人卻對此等暴力視若無睹。被逼入絕境的他,作出了最壞的選擇。

從法醫學的角度,這是自殺;但我認為他是被殺的。這是無法以法律制裁,名為欺凌的殺人事件。

你的目的,是把這件事公諸於世。」

「我是私立翠川高中1年A班的白井。已經死去的Y與我,被同班的小池、澤田和松本欺凌。這是我的遺書。一切也結束了。我要自殺。」

「還未結束!回答我的問題。

就算你死了,那又怎樣?
把那些讓你吃盡苦頭的人寫進遺書裡,那又如何?

他們一定會轉校,改名換姓,過上新的生活。他們會把曾經奪走你人生這回事忘得一乾二淨。就算你獻上自己的性命,你的痛楚,絕對無法傳達至他們身上。即使如此你還要死去嗎?

你的人生,只屬於你自己的啊。」

「橫山死了。只有我還活著,真的可以嗎?」

「逝者無法給你答案。
從今以後,為了可以獲得他的原諒,活下去。」


代入故事裡,筆者不是已經以死亡作控訴的橫山,而是想過隨逝者步伐而去的白井。現實中烈士跟橫山一樣以死相諫,筆者雖然不像白井一樣跟逝者關係深厚,卻懷有同一份趕不及拯救友人,獨自苟且偷生的自責和愧疚,亦同樣有尋死以解脫痛苦的念頭 (雖然強烈程度相比之下不值一哂)。

愧疚,我沒有讓世界變得夠好。
愧疚,我無力讓世界變得夠好。
愧疚,我沒有盡力讓世界變得夠好。

一直積壓的愧疚,隨淚水而稍為流去。

悲傷宣洩以後,回過神來,發現之前一直想說,未能抽空寫成文章的東西,一早已經被編劇野木亞紀子老師說了出來。



在撰文的當刻,又有一位烈士離我們而去。早前幾位烈士離去,「唔好死」之聲響徹網絡;亦有義士受大埔連儂隧道的「唔好死」所鼓勵,選擇繼續活下去。

筆者相信,這些「唔好死」,皆是出於良心,出於一番好意,出於同路人的仁義。然而在這些聲音當中,也帶著很多對自殺行為的否定、不理解。

用「輕生」、「做傻事」去形容自殺行為。
留著有用之驅更有用。
以死相諫沒有用。
政權不會為自殺者流一滴眼淚。
自殺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
傳播自殺新聞會造成連鎖效應,加重自殺志願者的死念。

筆者知道,此等之於自殺的觀念,一直存在。
只是在這段死念比較旺盛的日子,這些說話特別刺耳。

不是說,這些說話本身不對。

只是自殺志願者本身不明白這些道理嗎?
他們所需要的是聽道理嗎?
說道理就能減輕自殺志願者的死念拉回來嗎?

筆者不知道。畢竟每個自殺志願者的死念各異,不能一概而論。
筆者只能說自己第一身的感受。

這些道理,筆者都明白。可是有尋死的念頭,並認真加以考慮,並非出於對生命的份量有所看輕,更非出於愚蠢。套用amazarashi的《僕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曾經我想過一了百了)一句歌詞:「滿腦子充滿死念,一定是因為對活著這回事太認真」。正正因為對生命認真,活著的痛苦才會如此刺痛,如此讓人想尋求死亡的解脫。


留有用之驅的確更有用。
政權和無心者的確不會為犧牲所動。

可是尋死也並非全然出於效益的考量。筆者想,當中有部份是為了從活著的痛苦解脫。筆者不認識烈士們,不知道他們尋死背後的痛苦之源,是否全在極權;但無可否認,極權的確參與其中。勸自殺志願者「唔好死」,不是減輕或解決那痛苦之源,而是對著極度痛苦的人說「你要堅強一點」,繼續忍受痛苦。

這是理解痛苦的雪中送炭,還是否定痛苦的落井下石?

更何況,在痛苦未減,根源未除之際,跟別人說「留著有用之驅更有用」,有說服力嗎?抗爭了個多月,五大訴求還是未有寸進,極權這個痛苦的根源一直存在,繼續施害。留著性命,沒錯的確對抗爭的作用較大,但同時也是叫自殺志願者繼續活著受苦。

此等說法,似乎是在否定目前還在努力的人,說大家的付出無用,撼動不了極權,改變不了痛苦的源頭。這不是筆者的意思。這些好言相勸的同路人,在解決痛苦根源上所付出的努力,大概遠比筆者的多。只是這樣一來,你們能對尋死者的被否定感同身受了吧?

如此一來,筆者是叫大家不要說唔好死,是在鼓吹自殺嗎?先不要倒向極端,走向二元對立的死胡同。之於自殺,並非只有全然否定的「唔好死」和全然肯定的「叫人去死」兩種極端取態。在兩者之間,想必存在著名為「理解」、「尊重」和「體諒」的中庸之道。


逝者已矣。

不論生者對自殺者有何評價,是壯烈犧牲還是做傻事也好,自殺者也不會聽見,不會為之所動,更不會改變他們已經死去的事實。
我們對自殺者的評價所影響的,是仍然在世的自殺志願者。

我們仍能做的,是阻止自殺志願者成為下一個自殺者。
How?

若然這在閱讀這些文字的你跟筆者同病相憐,筆者不會跟你說唔好死,不會說「親者痛,仇者快」之類的道理;也不會信心十足地說,我們的抗爭有用,許下總有一日能撼動政權的願景。

筆者只能說,我不想你死。
我衷心希望可以跟你一起看見黎明來臨。

我不知道除了痛苦地尋死以外,有甚麼方法能減輕、移除你的痛苦。
我只能告訴你,在這痛苦的路上,有人與你同甘共苦,同哀同怒同悲同懼。

跟你或許素未謀面的我,同為自殺志願者,也深明文字所能提供的安慰有限,讀起來或許是網絡上其中一段沒說服力的空話。畢竟我與你的所謂同在,乃相隔在螢幕以外。

因此筆者真正想勸說的對象,是與自殺志願者觸手可及的每一位。

或許直到自殺志願者變成自殺者的一刻,我們才知道有死念的人曾經存在於哪裡。我們每個人,都是潛在的自殺志願者。我們能做的,就是懷著這種意識,關心身邊的友人,提供各種的陪伴。擁緊他們,別讓他們從自殺志願者變成自殺者。

這是作為自殺志願者給同路人的忠告。

還有餘力的,要好好照顧自己。
就算傷心得沒有食欲,還是要定時飲食。
就算憤怒得無心睡眠的,還是要倒在床上,嘗試好好休息。
只有這樣才能真正保住一副能夠照顧別人的有用之驅。

沒有餘力的,就讓我們互相照顧吧。

All we can do is hold on.
Toget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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