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4日 星期二

直視謊言,我們能看見的是主廚沙律 --- 《末日倖存者的獨白》



會選擇在這個日子發一篇六四回憶錄的讀後感,不是刻意而為。書早在四月頭借入,月尾已經讀畢,只是一直拖到最近才動筆,便索性在這個日子發文。

本來打算靠之前摘下的筆記,把初次閱讀時的感動和反思整合拓展成文,就如以往的文章一樣。然而寫著寫著,總是提不起勁。於是,又重新拾起書本,再讀了一遍,嘗試回想起初讀此書時,讓筆者產生動筆念頭的感動和發想。雖然有所減退,但感動仍在;亦不缺值得分享的反思與洞見。

讓筆者躊躇不定的,是之於寫作意義的懷疑。


最初寫blog,乃為自己的所思所想留一個紀錄,既然寫成了文章,也順道「開心share」,沒有經過甚麼深思熟慮的。現在回想,之所以選擇在公開的平台發佈文章,背後必定是覺得自己經過反思的見解具一定的價值、獨到之處,才值得分享。自我反思,拋磚引玉,週而復始,即使未想出任何實際的改變之道,依然相信得出更完善的想法、理論,成為更好的自己,繼續砥礪前行,是一條正確的道路。縱然筆者不是甚麼樂觀主義者,卻仍然抱有希望,相信這個自我完成的過程,在生出「更好的自我」的同時,亦會成就「更好的別人」、「更好的世界」

希望就是寫作的意義。

對寫作意義有所懷疑,是源於所謂的政治冷感嗎?筆者必須承認,再多的感受,都花在過往的傷痛之上;傷口結疤後,對於近兩年發生的政治事件,也漸趨麻木。
是因為少了反思,沒事可寫嗎?事實上,現在的筆者反思得比以往更多。正正是因為反思增加,這份反思最終倒向反思「反思」本身。

關心政治、反思、溝通、分享、自我完成、拒絕立場先行和自我封閉、小心二元對立和絕對答案,然後呢?
反思引來自我懷疑,懷疑上述的一切,以至希望本身。

對寫作意義起了質疑,也就是對希望起了質疑。

政治上,雨傘運動的失敗、DQ6、特首選舉、議事規則修改、民族黨被取締、抗爭者被打壓;
社會上,學童自殺未審先判無心之失

稻草與絕望感一根一根地累積,蓋過渺茫希望;筆者也漸成自殺志願者

還有繼續閱讀、增長知識、認識歷史、關心政治、反思、溝通、分享、自我完成的意義嗎?
還有保持希望的意義嗎?

還有繼續寫下去的意義嗎?

筆者不知道。
似乎成為最近的文章一個慣常出現的套語呢 (笑)。

這是一個令人失望的答案。或者你會嘀咕,寫下一己的不知道,又有給別人閱讀的意義和價值嗎?懷疑寫作的意義,不是也該懷疑寫下這些懷疑的意義呢?一邊懷疑,又一邊繼續寫作,不是自相矛盾嗎?

之於這些問題,筆者依然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只能說,這個令人失望的答案,也就是筆者目前反思所得的誠實答案。
這份自我懷疑、這份誠實,正是筆者讀過《末日倖存者的獨白》後,最想跟別人分享的東西。

延伸閱讀:
六四的真正意義---《Hey和 - ゆず》
燭光背後的絕望



明明是書評/讀後感,寫了近千字,才提到書本本身 (笑)。
是時候回到「正文」。

在這裡兩度寫到自己對六四的想法 (雖然第二次是寫六四悼念活動,而非六四事件本身)。筆者沒有以為自己很懂六四,但至少對事件有個基本的認知,主要是六月四日中共政權的開槍屠城、「坦克碌豬」的惡行,以及學運大致的來龍去脈:紀念胡耀邦逝世的悼念活動,進佔天安門廣場,學生絕食抗爭,爭取民主自由和反貪腐。

也就僅此而已。

今次閱讀回憶錄,除了「對六四的細節有更詳盡的理解」、「阿寶.jpg」這類標準答案外,最大感受是,自己其實並不了解六四,以至八九民運本身。以往對六四的了解,只流於對大局一個概括的把握,肆以為這樣已經叫懂得夠多,對於細節並沒有主動求知的動力,因而故步自封。這大概是填鴨教育潛移默化的壞影響之一。在閱讀本書前,筆者不知道甚至不知道劉曉波在學運當中所參與的角色;不知道「六四」一詞,原來遠比筆者以往想像,包含著更多的意思。歷史的重要性,毋容置疑,筆者也自以爲明白,自以為「懂歷史」。

然而對歷史認知到那一個程度,才算得上認識歷史呢?
以往的筆者,又算是認識六四嗎?
滿足於對大局的掌握,停留在純粹知道有六四這件事的發生這層面,而沒有進一步,深入了解,又算得上重視歷史嗎?
現在的筆者懂六四嗎?
可是學海無涯,現實就是我們永遠也無法認識全部的歷史。

那我們該如何劃下那條「知」的界線?

跟前文一樣,筆者只能說,不知道。
因為不知道,也許我們永遠都只能說,自己知得不夠。

只能永遠抱著這樣謙卑的態度,求知,前行。



回到現實,之於政治,常人卻正好抱著相反的態度,以為「我很懂」、「我已經懂夠」,以為自己手執的資訊、眼見的敍事,就是真相;若非全部,也至少是一部份。然後基於真相,為「應否參與某政治運動?」、「應否支持某政治立場?」、「應否支持某政黨?」這類問題,自信滿滿地落下各式各樣的價值判斷,甚至寫下絕對的答案。

在敍事當中佔最重分量,最影響判斷與答案的,是人。

在一些藍絲眼中,反對派都是收了外國勢力的錢,為了私利而搞亂香港;其支持者則是受其洗腦。
在一些黃絲眼中,建制派都是收了共產黨錢,受其操控,為了私利而搞亂香港;其支持者則是受蛇齋餅糉和掌心雷的擺佈。
在一些「政治中立」者眼中,不用分得那麼細,一切政治人物都是為了個人名利,行事為人不相稱,說一套做一套;支持者都是質素參差。如是者,沒有一個政黨、政治人物、政治運動或政治立場值得他們投身支持。

到底是基於先有觀點,後有立場,還是立場先行,那是「雞蛋難題」;但毫無疑問,我們怎樣看人,影響我們怎樣看世界,怎樣下判斷。

當年雨傘,不少民眾走上街頭的其中一個原因,是保護學生。身為學生,筆者以往不解這個學生光環的迷思,因為從來不覺得自己頭上曾經閃閃發亮過 (笑)。走上街頭,願意與學生為伍,也許是在民眾的想像中,他們是純粹的,投身運動是為了高尚的理念,不惜押上大好的前途為注,而非像那些於社會、政界打滾多年的成人們般,參雜著利益的計算。出於相近的理由,不少民眾在戴耀廷宣佈佔領中環正式啟動的時候散去,也不願聽從所謂大台的「指揮」。

無私、高尚便看為善,就值得支持。
自私便看為惡,不值支持,甚至需要大力反對。

二元的善惡觀。

中共的謊言,也是建立在二元的善惡觀之上,把自己塑造為善,把所有異己都打造為惡。因此,國家一切行為皆出於維持國家穩定的良好動機,所有參與八九民運的「尋釁滋事者」,均懷有破壞這份穩定的邪惡意圖。



「人並不是只有邪惡或高尚的一面,而是像主廚沙律那樣,好的、壞的全部切一切,混在一起,再加上用困惑跟衝突調製而成的醋汁。」
Lemony Snicket在《波特萊爾大遇險》如此寫道。

直視中共的謊言,我們所看見的不是相反的東西:所有八九民運相關的人和事皆為善。
直視謊言,我們能看見的,是一堆主廚沙律。

是邪惡同時高尚的凡人們。

在劉曉波的回憶錄,我們看到的不是一個高尚的政治領袖、知識份子,而是一個落地的凡人。

在投身學運當中,他會理性算計,考慮自己的社運CV、公眾形象等私利;
能夠取信於吾爾開希,他感到虛榮;
因為不想絕食光環被分薄,而拒絕他人加入絕食;
入獄後會為應否悔罪換取自由,內心天人交戰;
會考慮自我保存是否出賣自己的良知,背棄其他抗爭者,棄守真相幫中共說謊;
最後出於對家人、妻子的虧欠,寫下悔罪書;
決定開槍屠城的是中共政權,出獄後卻會為殉難者的無辜犧牲感到罪疚;
會羨慕其他被判重刑的同路人,能以受苦減輕內心的罪疚;
因著罪疚,寫下自己的回憶錄、懺悔錄。

脫去政治領袖、知識份子、諾貝爾獎得主的身份與光環,劉曉波也不過一介凡人,內心充滿著你我皆有的人性掙扎。

一切政治領袖亦然。
所有民眾亦然。

投身同一場運動的每一個抗爭者,都是出於不同的動機。當中的理由,有高尚的,亦有功利投機的。

參與八九學運的抗爭者當中,有不重視衛生的人。
對民眾辛苦捐集而來的物資造成不少浪費的人。
乘搭霸王車的人。
口喊爭取民主自由,事實上卻不知民主為何物,擺脫不了人治思維,僅求一個恩主而非一個制衡權力的民主制度的人。(正如2017年特首選舉中,曾俊華的造勢大會萬人空巷那樣。當然那只是筆者的一個想像而已;可沒有確實的統計顯示,支持曾俊華的人,都曾經參與過雨傘運動。)
意識形態深受共產黨影響,擺脫不了權威與服從思維的人。
渴求政治領袖簽名,大搞個人崇拜,仰望政治明星的人。
高唱《龍的傳人》,擁抱大中華主義和民族主義的人。
亦有「唔好激嬲共產黨」,抱著順民心態的人。
覺得好玩而攔軍車的人。
出於義氣,陪朋友或男朋友絕食的人。
想要考驗自己的人。
信誓旦旦絕食抗爭,卻暗地裡偷吃的人。
亦有挺身擋在坦克前面的人。

就如作者所言,一場如此龐大的民眾運動,是由五花八門的抗爭原因交織而成:不滿情緒、烈士欲、自我保護、投機、仇恨、虛榮心、權貴意識,以至對胡耀邦的個人崇拜。

在一些黃絲的敍事中,八九民運是一場完全高尚的政治運動。這不是出於對事實的片面認知,就是為了在簡單、二元的敍事善惡觀下,爭取更多民眾的支持,保著運動的「光環」,強調高尚的部份,隱惡揚善。
在一些藍絲的敍事中,六四事件是反對派的子虛烏有,當晚天安門廣場無死過人。同樣地,這不是出於對事實的片面認知,就是明知中共所說的是謊言,出於私利為其謊言背書,指鹿為馬。

然而主廚沙律,才是現實。



三十年前的北京,資訊傳播不如今日發達。沒有手機和網絡這類即時傳播資訊的媒介,人們就只能依從二手的資訊來源,依賴報章、電台記者的報導,以及最原始的口耳相傳。我們以為,資訊傳播的困難,是導致廣場內不時散播著失實訊息的主因。這些謠言,有些是刻意的政治宣傳操作,有些則是以訛傳訛下的手民之誤。

今時今日資訊發達,我們只要手執智能電話,與網路連接,即可知曉道聽途說的傳聞,孰真孰假,似乎減低了以訛傳訛,誤信謠言的可能性。然而雨傘期間,我們仍然會收到解放軍裝甲車駛經海底隧道、孕婦因佔中延誤到律敦治醫院分娩之類的假新聞;而有不少人仍然相信。

如此看來,資訊發達與否,之於謠言的誕生、滋長,根本沒差。
關鍵不在硬件的科技,而是在軟件的人性,在科技的使用者本身。

所謂「作者已死」,人們只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事實。
相信自己的敍事就是真相。
以為「我很懂」。

其實我們都懂得不夠。



完全的義人不存在。
完全高尚的政治運動也不存在。

筆者是想告訴大家,天下烏鴉一樣黑,我們無法判別善惡,因此不要投身政治,甚至是散播一種道德虛無主義嗎?

不。

即使是主廚沙律,只要仔細觀察,我們還是能夠分辨當中有甚麼高尚,有甚麼邪惡。
我們只是不能把主廚沙律,單純二元的看為善,或看為惡。



雖然凡人都是同時具有邪惡和高尚面的主廚沙律,但世界並不是只由主廚沙律組成。凡人提出不同的政治理念,背後的動機,或為公,或為私,但理念本身,卻是可以獨立於動機,純粹從其本質,判斷一理念是否高尚。

筆者想說的是,即使政治領袖的動機夾雜私利,即使抗爭者質素參差,民主自由理念的本身,是如此值得我們投身去爭取。
只要理念高尚、正確,我們亦不惜要與動機不盡相同的人同伍。



似乎上面這個答案,也沒有比「筆者不知道」這個答案好上多少。
就連筆者自己,也對這答案充滿疑問。

雖然明知這樣的說法是老掉大牙,但也只能承認,自己知得不夠,只能繼續反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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