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13日 星期四

絕處逢生 --- 《諸神之城:伊嵐翠》



這次要寫的繼續是Brandon Sanderson的奇幻小說。這本Sanderson的出道作《諸神之城:伊嵐翠》,筆者早年已經看過一遍,但前陣子又推出了十周年修訂版,附上彩蛋和一些刪減內容,便趁這個機會翻看。

作為早期作品,看得出本書有很多青澀的地方,但仍不失Sanderson式奇幻的精粹。




論魔法,相比起後作嚴謹而精細的魔法系統,《伊嵐翠》的符文相對簡單,其運作原理仍有很多未解之處;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對於一個單行本的篇幅來說,卻算是恰到好處,適當的留白可以視為是埋下的引子,又不會顯得支離破碎。

論人物,篇幅所限一眾配角的出場時間有限,如反派之一的泰瑞依公爵給筆者的感覺就很generic很平平無奇;主角紗芮奈的叔叔凱胤一家,以至與其共事的貴族,也沒有令人留下深刻印象。這次翻看,倒是對伊嵐翠幫派首領之一的卡菈塔千方百計要進入皇宮,只為見女兒一面的深情印象深刻。至於三名主角瑞歐汀、紗芮奈和拉森,經過數年時間他們的英雄事蹟和高尚情操在筆者心中留下的痕跡依然不滅。

論情節,故事間的轉折當然少不了Sanderson有名的回馬槍。伊嵐翠城的陷落,伊嵐翠人所受的「永恆」痛苦、亞瑞倫人對伊嵐翠人的憎恨、菲悠丹國的侵略,一切都始於故事舞台十年前的災罰;而這一切就只因符文魔法缺了一筆,實在過份簡單得有點反高潮。但也正因為簡單,故事的結局才令人難忘。至於Sanderson一向風評較差的政治角力部份,紗芮奈跟拉森之間的博奕你來我往,有高手過招之感,卻略嫌有點公式化;看似致命的危機往往太快被擺平,反而影響了高潮的payoff。此外,不知是為了推進劇情,還是生於西方社會的作者過份相信人性的光輝,主角們爭取得貴族和人民的支持未免有點快。然而三章一組的結構讓故事平衡地三線發展,一直維持著張力,最後結局不斷在三條故事線上穿插的手法也成功營造出緊張感。



相比起上面那些比較技術性的東西,筆者比較想說本書的主題。台灣版作者序中提到數個隱喻:作為反派勢力的沃恩代表著極權;其政教合一可見過往教廷的影子;教派之間的衝突,以及作者的摩門教徒身份,亦讓人反思不同教派、「異端」對彼此的取態。書中引起聯想的地方可不止於止,但這次特別想談的是信仰。

對筆者來說,《伊嵐翠》最突出的,乃在於其故事世界的宗教觀。大部份奇幻作品都有明確的宗教、信仰、神祇系統,神祇是作者安插在故事中的角色之一,是確實存在於故事世界之中。本書有名為「杰德司」的上帝,在不同國度衍生出數個教派分支,亦有各式各樣的秘教,但作者始終沒有明言,究竟哪個教派所說的才是真理。讀者甚至不能肯定,究竟《伊嵐翠》的世界有沒有神明、有沒有造物主。

就如現實一般。

在這個宗教觀下,主角拉森的信仰掙扎也變得更加落地。這位菲悠丹帝國的樞機主祭,是帝國以宗教和軍事霸權征服世界的一枚重要棋子。拉森為極權賣命,前往帝國的下一個目標亞瑞倫,希望在限期內讓當地的人民改信、歸宗,避免濺血。他以為自己的動機是出於感性、信仰和真理,相信自己的教派才是唯一的正道、皇帝沃恩就是造物主的代理人,在世上執行祂的旨意;實際上卻是出於理性的考量,見過鄰國杜拉德血流成河,知道菲悠丹勢不可擋,亞瑞倫尤如螳臂擋車,不想悲劇重演。在拉森不知不覺間,昔日經歷自己的信仰所帶來的傷害,已經撼動了他的信仰根基。

全然感性的信仰是迷信;全然理性的信仰,是知識和邏輯推論;兩者皆非信仰。信仰要兼具感性和理性;而要跳出信仰的leap of faith,由不信踏進信的關鍵一躍,當中卻是靠全然感性的相信。拉森的理性動搖了他的感性,讓他懷疑當初那堅定不移的一躍所跳向的,是不是真理。

同信同一教派,拉森手下的儀祭狄拉夫,卻是另一個反面:以感性蓋過理性。驅使他執行征服亞瑞倫這個計劃的原動力,是私怨、純粹的仇恨。拉森相信,即使是異教徒,依然有改信歸宗而得救的可能;狄拉夫則相信,伊嵐翠人的魔法是全然邪惡,亞瑞倫人是無法被救贖,應該除之而後快。

一個所信的是善,另一個所信的是惡,還可以稱作是同一信仰嗎?

儘管內容相異,兩人最初在信仰上的相同之處,是覺得自己的信仰絕對正確。或者拉森的信比狄拉夫「好」、比他「正確」,是在於他真心希望保存亞瑞倫人民的性命,不希望無辜者濺血;但他為菲悠丹的侵略背書,迫使亞瑞倫的人民改宗,此舉亦奪去了亞瑞倫人的自由,將自己的信仰和價值觀強加在他們身上。過程中他心裡明白伊嵐翠人不是惡魔,但為了「更高尚」的目的,他決定向亞瑞倫人宣講alternative truth,指鹿為馬。同樣的信念,放在相反動機之上,便釀成大禍。

認為自己所相信的就是絕對真理,宣稱一切與之違背的為異端,固然危險;但為自己的信仰留有餘地,卻會留下一片空洞;乘虛而入的,是之於信仰的種種疑問。這世界有所謂客觀的信仰嗎? 信仰的邊界何在,何謂信何謂不信,何謂信對何謂信錯?誰來定邊界?還是上帝真的已死,一切宗教不過是人類想像出來的外力假借? 或者之於宗教,有一個客觀真相存在,但人永遠無法得知。


以往大愛的奇幻小說,最近少看了,原因是「作者已死」,從故事解讀出的東西,始終脫離不了自己的框框。Sanderson在序中亦寫道,一切的隱喻都不是《伊嵐翠》的重心;故事的重心,始終只有一件事:人。

盡力而為的人;活著,生存、掙扎著瞭解自己在世界上生存意義的人。

作為泥沼中掙扎的一份子,筆者對三名主角的遭遇感同身受。三名主角中,又以瑞歐汀的處境最為絕望。災罰過後的伊嵐翠人,無法使用魔法,皮肉之苦會一直長留,只有砍頭和火燒才能真正死去,簡單來說就是變成了喪屍。人類總是對未知的事物充滿恐懼,災罰讓亞瑞倫人對社會制度的不滿和伊嵐翠人的恐懼一次過爆發。撐過災罰後一切動亂的舊伊嵐翠人,連同在災罰後被霞德秘法選上,轉化為伊嵐翠人的不幸者,被禁錮在城裡等死。災罰後的伊嵐翠,處於無政府狀態,由幫派統治,長期面對飢渴和不止息的痛苦。

假如世上有地獄,大概就是這個模樣。

絕大部份的伊嵐翠人,肉身不死,卻會漸漸朽壞。被霞德秘法選上,他們要放棄在外面世界所建立的一切,人生意義頓然落空。曾經在《活出意義來》的書評中寫道,現實世界也好比一個超大型的集中營,在某意義下,伊嵐翠城亦是一個小小的集中營。被選中的「幸運兒」餘生都要在伊嵐翠這個充滿爛泥巴的死城裡腐爛,直到有一天抵受不住痛苦而崩潰,伊嵐翠人沒法重新建立生存以外的人生目標和意義。因為似乎建立甚麼,揮之不去的痛苦和饑餓依舊存在,亦無法避免那自我崩潰的結局。伊嵐翠人拒絕擁抱現在,拒絕接受命運,倒被命運所困。

貴為亞瑞倫王子的瑞歐汀,是不幸被霞德秘法選上的人之一。他是典型的奇幻小說主角,有著貴族的高貴情操和氣質。或者是這份氣質,以及對國家存亡的牽掛,讓他在伊嵐翠城尋找出路:先是為自己和其他伊嵐翠人尋找等死以外的目標,消除幫派的威脅,研究符文魔法,最終把伊嵐翠從煉獄變回天堂。

瑞歐汀所做的,其實是一種期望調整。在找到符文魔法的解答前,他所做的一切,其實並沒有免除伊嵐翠人的痛苦,避脫最終被痛苦吞噬的命運。然而,他透過改變伊嵐翠人無目的、無秩序的生活模式,給予他們工作,讓他們放眼現在的生活。及後他們發現,伊嵐翠的生活並不只有痛苦和饑餓,在爛泥巴中亦能生出快樂;身上的痛楚似乎不如往日厲害,人生也似乎有了意義。當然,比起真正的集中營,伊嵐翠相對較好的是無政府狀態下,人們至少可找到苟且偷生的空間,能建立一些可供擁抱的價值。

現實雖有如一個超大型的集中營,但我們能擁抱的價值和自由,也比伊嵐翠人來得多。似乎只要調整期望,擁抱現在,擁抱手中所擁有的,即使無法改變被加害的命運,亦能找到人生的意義。身邊不少友人也選擇了這種方式,得著他們的人生意義。

我們無法改變極權的統治。
無法改變貧富懸殊這些社會民生問題。
無法阻止我們心目中的錯事發生。
無法改變孤獨
無法改變日復日的加害被害循環
無法改變世界
卻仍能守住自己的小小世界、守住自己的小確幸。

這似乎成了筆者「人生意義失落」這個問題的解答之一。
能嗎?

假若故事的結局是,瑞歐汀的堅持和積極心態,並沒有修成正果,伊嵐翠人依然活在痛苦當中,甚至最後在菲悠丹的入侵中全部命喪黃泉;大概應該不會有讀者會在故事當中,感受到任何鼓勵。若伊嵐翠的悲慘命運沒有被改變,瑞歐汀為伊嵐翠人所建立的意義,似乎都不過是止痛藥,最後依然藥石無靈。

世界沒有改變下,期望調整下得著的意義、建立的世界和價值,大概也難逃被摧毀的命運。
然而這些微小的意義,卻展示出可能性。

一個世界能夠被改變的可能。

現實世界的處境,似乎不比伊嵐翠的煉獄來得差;既然瑞歐汀撐得下去,現實世界的我們也沒有放棄的理由吧?現實中,我們可沒有可以拯救人類脫離加害的符文魔法。

吊詭的是,我們不去尋索,認為死亡、苦難和虛無就是最終答案,那它們就會成為答案;
但我們去尋索,最終尋得的,可能仍是死亡,仍是絕望。
若瑞歐汀沒有找到符文魔法的解答,至少他在過程中,仍為自己,仍為其他伊嵐翠人的生命,帶來了一點意義。

就是這一點尋得意義的可能,讓人堅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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