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16日 星期四

難分真與假 ---《完美境界@軍團:布蘭德‧山德森精選集II》



望穿秋水終於等到公共圖書館入手Brandon Sanderson最新的奇幻中篇/短篇精選集。書名以上次精選集《皇帝魂》裡的話題之作《軍團》的續作為主打。奇幻故事的核心在於設定,而中篇/短篇礙於篇幅所限只能點到即止,設定方面尤其需要精準。《軍團》以精神分裂病症打造出一個全能偵探的設定相當吸睛,但除了吸睛以外就稍欠深度,抽掉這個設定就跟一般具科幻背景的推理故事無異。故事方面筆者還是比較喜歡以信仰為主題的前作。

比較驚豔的是第二篇的《完美境界》。奇幻世界可以天馬行空,但主角依然是人;人性是那不變的constant。因此奇幻小說最引人入勝之處,乃在於以別具匠心的架空設定,將某部份的人性放大、突顯,從而啟發讀者深思;其次是透過創作去寄托讀者的美好願景。

《完美境界》的設定,則同時兼容兩者。
一個人人都能作主,毋須你爭我奪的烏托邦。
一個讓人陷入存在主義危機,思考人生意義,懷疑真實的故事。




除了少數懷疑論者,絕大部份人均相信,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是真實的。相反,有些東西、有些世界,是虛假的。電子遊戲的世界是虛擬的。藥物、煙酒帶來的快感、幻覺是虛假的。用心工作是踏實的;沉迷遊戲、毒品或煙酒是虛空的。在現實世界建立的事業、家庭、物質享受才是有價值的;即使在遊戲世界成為億萬富豪,還是比不上現實。

我們高舉活在當下、面對現實的價值。然而「真實」世界所帶來的,不全然是正面。在《自殺志願者的告白》中,筆者提到真實世界的苦難,有無解的孤獨與苦難的循環。前者在沒有心靈感應,人無法完全互相理解下,理論上不可解;後者的癥結,是無心者的存在,與有心人的雜處,而受害的有心人卻無法脫離加害。

孤獨、受害的現實,真的如此值得被高舉嗎?
因著本質上的差異,真實帶來的痛苦,真的比虛假帶來的快樂來得有價值嗎?

《完美境界》的世界中大部份經驗,本質上是非真實的。所有人在出生時,大腦會被取出放進容器內,由名為沃德(wode)的管理者,按照各人的人格、能力和意向放進不同的境界裡生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彼此之間雖有連接的邊陲地區,但世界之大減少了人與人之間的接觸。無心者無須損「人」,亦能利己,滿足對利益,甚至是傷害他者的渴求。在近乎完全的隔離和沃德的管理下,《完美境界》的世界幾乎能完全免除人受到別人的加害。筆者提出的解答「歸屬」,背後的出發點,正是打破人類的一些先天限制,自行選擇自己的圈子,建立自己的世界。在理想的情況下,想要損人利己的無心者,可以跟有共同想法的人共處,互相傷害;不想被傷害的,則可以耳根清靜。

這個脫離加害被害循環的故事世界,比筆者的發想來得偏鋒,因為人與人幾乎完全隔離。但每個圍牆之內的世界,並不是一座座孤島。相伴在一島之主左右的,是幾乎與真人無異,能表露出情感、思想的虛構人物。比方說主角蓋洛米納斯在他的世界裡當皇帝,其他的虛構人物就分別充當大臣、官員、人民、士兵、守衛以至敵人的角色;世界的物理甚至滿足他施出魔法的幻想。換而言之,幾乎所有的夢想和烏托邦,都能夠在程式的協助下得以實現。

在主軸的設定上,《完美境界》其實算不上甚麼劃時代的點子。自從電子遊戲面世,數以億計的人沉迷其中,其中一個原因,便是嚮往遊戲主角在虛擬世界中,能夠當自己的王,擺脫現實限制,掌管命運,成為自己的主宰。

即使這些遊戲經驗並非「真實」。


其實早在1974年,美國當代哲學家Robert Nozick就提出了著名的「經驗機器」(experience machine)思想實驗;《完美境界》,實際上便是一部經驗機器。Nozick推斷,大部份人仍然不願完全投身這部經驗機器,背後的原因是,經驗機器所製造的經驗,即使同出一轍,始終跟真實的經驗存在落差。正如大部份人會打機,享受遊戲所提供的抽離和擺脫部份現實限制的自由,卻不會想每天24小時,都把時間花在電子遊戲上。

「真假」就是當中的落差。

Sanderson似乎也認同Nozick的直覺。經驗機器其中一個重要的前設是,對象是擁有自覺的主體,能夠從經驗當中抽離、反思,從而判別經驗的真偽。他們選擇使用這個機器與否之先,是確實認知到他們使用機器後,所得的不過是機器所製造的經驗,而非真實的經驗。

一切虛擬經驗一旦經過這份是非之心的審視,似乎都會打上折扣。

主角蓋洛米納斯在「使用」故事中的「經驗機器」前,並沒有選擇權;那是該世界的人初出生就必須接受的命運。然而透過沃德卷軸,他能夠自知自己是實生人(Liveborn),而非虛擬人(Machineborn),是這個世界的王;度身訂造的程式會迎合他達成(幾乎)任何夢想。蓋洛米納斯南征北伐,統一王國,滿足了征服和統治的慾望。在和平的歲月裡,他鑽研自己獨有的魔法「矛術」,嘗試改變天氣。但似乎這一切,並沒有讓蓋洛米納斯完全滿足。他解散了後宮,在邊陲地區碰見別的實生人,並沒有與他競爭的意欲。當一個土皇帝的隨心所欲,並沒有為他帶來完全的滿足。

一切也源於他心底深處,明白這一切的經驗,不過是一堆被操控的程式。

身邊所有人的一切情感思想,皆是程式使然。
即使是前往危險的區域,也沒有帶著守衛的必要,因為程式會阻止人死如非命。
所有的挑戰雖然有難度,卻只是恰到好處的設計。
過程可以精采,但成功卻是必然。

或者有人會認為,必然成功的結果,是讓主角覺得生活乏味的主因。誰不想心想事成?諷刺的是,當我們所願之事能全部實現時,卻未能帶來完全的滿足。我們並非追求失敗,不想願望落空,不願承受伴隨失敗而來的一切代價、感覺,欲需要事與願違的可能性所帶來的變數,才能得到意義的滿足。站在經濟學的角度,人的欲望乃無窮無盡,或者根本就沒有所謂完全的滿足;但亦難否定,被命定下的滿足,比未知下的滿足稍遜。

筆者覺得,比起必然和命定,意義的關鍵,還是在於他者。除了具有自由意志的他者,能夠帶來失敗的可能性和不穩定因素外,絕大部份的人生意義,也需要有他者和對象的存在才能達成。蓋納米洛斯的失落,在於他所統領的世界,並無他者。他將近身護衛薛爾和大臣貝斯克視作朋友,但依然不時會意識到他們虛擬人只是一堆程式的本質。這份意識,讓虛擬人跟實生人之間永遠存在著差距,孤獨感油然而生。

在蓋納米洛斯未走出自己的王國,跟其他實生人有深入接觸前,他一直待在自己的遊戲世界裡當土皇帝。在沒有比較之下,儘管有些乏味,他依然對邊陲地區和公共境界無感。其他的實生人,在接觸這兩者後,則不甘於屈就在自己的城牆內。蓋洛米納斯的死對頭密爾西,急於與他爭奪邊陲地區,甚至有意入侵他的王國;其他實生人則樂於在公共境界跟同類爭取該區虛擬人的支持,對暗殺遊戲樂此不疲。

結局中蓋洛米納斯最後也選擇跳出王國的框框,希望跟同類接觸。
一旦我們對真假有所察覺,膺品始終無法代替真品。
虛擬人無法取代真實的他者。無法填補孤獨的空虛。無法滿足征服的欲望。
《完美境界》的烏托邦,終究未能給予完全的滿足。

對筆者而言,依然比這個現實世界好得多了。
至少能夠脫離加害。

求真是如此重要嗎?
真實帶來的痛苦,真的比虛假帶來的快樂來得有價值嗎?
有沒有所謂的真相?
或者應該問,有沒有一個可被碰觸的真相?

笛卡兒的名言「我思故我在」,提出了我們除了自身的存在無容置疑之外,一切眼見的、耳聞的,皆可被質疑是幻覺。主角蓋洛米納斯,亦有同樣的感悟,認為在虛擬境界裡的一切感受,不一定是虛假;所謂真實的感受,也不過是一堆能量和一連串的化學反應。

真假之間的界線,並沒有我們所想般明顯。
即使「真」比「偽」更具價值,我們也無法判別。

我們不是全知全能的神。笛卡兒的質疑,並不能證明這個世界的一切全為幻覺;但同時,任我們搬出再多的證據,亦無法完全證明,這個世界才是真實的。也許《完美境界》的世界才是真實的,所謂現實世界不過是迫真的虛擬;也許電影《Matrix》的世界才是真實的,人類不過是驅動母體的電池。

既然無法完全判別真假,那所謂真偽的界線在哪?筆者覺得,關鍵還是在於信念。縱然我們無法得知萬物真偽的本質,無可否認的是,我們依然有感官、有理性。假若我們從來沒有得知某東西是膺品,那麼該物本質上孰真孰假,其實也沒有分別。

重點是我們相信該物是正牌貨。
我們無法探知真偽的本質,但我們能夠根據感官的證據、理性的思考,相信某事情為真,相信某事物為偽。
是膺品本身具有破壞信念的可能性,露出馬腳,才為其所帶來的價值打上折扣。

事物真假的本質,固然會影響其價值和意義;
但真正主宰意義的,是我們的信念。

我們無法肯定這個世界的真偽。儘管如此,我們仍然需要相信感官和理性的判斷。我們只能相信,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否則會陷進價值意義的迷失。

現實世界的一切苦難、加害被害、孤獨是真實的。
嘗試尋找能夠脫離上述一切的歸屬,才是有意義的。

我們永遠無法確認真偽。
無法確定我們所作所為是有意義的。

只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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