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27日 星期五

弄假成真的歸屬 ---《anone》



坂元裕二在連續劇休筆前的最後一個冬天,繼續交出一個關於歸屬的故事。這個歸屬的成員,本是四個毫無關係的陌路人。

印刷廠廠長的遺孀。
寄居網吧的孤兒。
壽命只餘下半年的絕症患者。
夢想從來得不到實現的中女。

唯一的共同點是無家可歸。
因為一堆偽鈔引起的風波,成為了彼此的歸屬。


林田亞乃音 (田中裕子飾)有過家,曾經相夫教子;落入流離失所之境,並非單單因為丈夫的死。他在世之時,就曾經出軌。亞乃音嚥下這一切,甚至把情人誕下的女兒玲 (江口えりこ飾)視為己出,跟田中裕子在坂元老師前作《mother》筆下的糊塗婆婆一樣,向養女貫注不求回報的偉大母愛。

19年來無條件的付出,卻隨著真相的揭露,一切付諸流水。
只因血緣。一個善意的謊言。

玲19歲時離家出走,丈夫一年前過世,自此養娘形單隻影,相伴的就只有一隻自來貓。

林田社長為了保護孫兒陽人,被迫跟員工中世古 (瑛太飾)同流合污,著手研究印製偽鈔;他萬萬想不到,這堆偽鈔會為妻子帶來一個真正的女兒:辻沢ハリカ (廣瀨鈴飾)。ハリカ自小就失去了家。因著年幼時的脫序行為,被父母遺棄在寄宿學校,受盡師長的虐待,不久學校倒閉,血親死於車禍,ハリカ從此孤身一人。

曾經是。


透過交友程式認識的網友,原來是寄宿學校時間共過患難,有共同回憶的紙野彥星 (清水尋也飾)。可惜彥星身懷重疾,雙親無力負擔最先進的療法,ハリカ馬上就發現,自己又要落單(はずれ)了。唯一的希望,是在柘市某防波堤意外發現的偽鈔。

不過一晚的促膝長談,就讓亞乃音願意為毫無關係的ハリカ散盡千金,從綁匪手上贖回。
筆者想,相比起成為ハリカ的母親,成為彼此的歸屬,往後付出無數無價的心力、時間,亞乃音所付的一千萬,實在算不上甚麼代價。

歸屬之無價、難擔,也是筆者覺得自己的拯救難求的原因。



同樣身患絕症的持本舵 (阿部サダヲ飾),是坂元老師筆下的隱館厄介。終其一生,都沒有遇上甚麼好事情。身體一直很健康,卻只在考試和面試等重要日子病倒;只想腳踏實地,建立小康之家,卻因不育的體質而落空,未婚妻也離他而去;繼承父親遺下的咖哩屋,最終也被不懷好意的同學搶走;最後更患上不治之症。

正如中世古所說,命運悲慘至此,持本絕對有怨恨這個世界的理由。然而他沒有。另外三人也沒有。一直想為自己的生命留一點痕跡的持本,在中世古邀請他加入印製偽鈔的團隊時相當積極,甚至想過跟中世古一起帶著偽鈔的原版亡命天涯。

印製偽鈔的犯罪行為不過是一場空;反而是一直懷著的那顆善心,讓持本的生命最終在亞乃音、ハリカ和青羽 (小林聰美飾)的心中,留下不能磨滅的痕跡。



青羽跟亞乃音一樣,有過家。這個家,卻是她不斷退而求其次的落腳處。棒球夢、音樂夢、職場夢,皆因著在日本社會仍根深柢固的性別歧視而破滅。丈夫不愛自己,奶奶不視自己為家人,就連十月懷胎所誕下的親生兒子,也因為家人的溺寵,而變得無心。

在無家可歸下,青羽幻想出自己的歸屬。

在上輯《哲學有偈傾》最後一集中,眾主持提到「快樂機器」的概念,不過跟青羽的幽靈同質。兩者所帶來的快樂,本質上皆為偽物,是非現實。

青羽幻想未有來到這個世界的女兒成了幽靈,大概是一種精神病;對青羽來說,卻是讓她生存下去的續命線,帶給她真正的安慰,撫平了青羽孤獨寂寞的心。關鍵在於,青羽真心相信幽靈的存在。

真心願意相信幽靈的存在。

Perception is reality,事物的真偽,現實還是虛假,說到底還是取決於你我是否願意真心相信。節目中主持人提到選擇走進快樂機器的人恐怕不多,關鍵是在於他們在走進機器時,早已意識到機器所提供的快樂,不過是偽物。在這個前設,任何的經驗都不是真正的快樂。

青羽的幽靈是虛構的,亞乃音、青羽、持本跟ハリカ的歸屬卻是真實的。真實的歸屬得於建立,背後不必仗賴血緣、既有關係,只需真心。



偽鈔的印製最終事敗,ハリカ沒能拿到拯救彥星的鉅款,但彥星靠著高中同學香澄的借款,成功康復。雖然香澄的父母沒有明言,但借出的款項也不是沒有條件的。彥星康復後,要負上報恩的責任,報考東大,將來進入香澄父母的公司工作,甚至成其金龜婿。

彥星康復的代價是,未來的人生,將要失去跟ハリカ的交集。
總有一天重逢,再次一起看流星的約定,在報恩的重擔下,永不能實現。

得知香澄的用意後,彥星憤然拒絕了她的援手。除了出於對私心的討厭,也是出於夢想的破滅。本來身無長物的彥星,患上絕症後亦生無可戀,早已放棄對明天的幻想。直至跟ハリカ「重逢」,他才能對這段人生的最後路程,稍為有了一點期待。

擁有漫長的人生,跟心愛的人天各一方;死期將至,卻能跟心愛的人雙宿雙棲。
你會選擇哪一種人生?

出於回報ハリカ不惜鋌而走險,參與印製偽鈔,為了讓自己接受香澄的援手,甘願當黑臉的寶貴心意,彥星選擇了前者。世界並不是那麼二元,彥星不能再跟ハリカ見面,卻是一直懷著她的愛意而活。哪怕天各一方,健康地活著,就是對ハリカ愛意最好的回應。

這段短暫而難忘的回憶,永遠是他倆的歸屬。


自從死念浮現後,在故事裡看見絕症患者出現,就不期然會幻想,假若如此厄運降臨在自己身上,會是甚麼光景?會像持本一樣,在迫近鬼門關時,才迫出心底處的生存意志,發現自己還是想留下點甚麼;還是像重遇ハリカ前的彥星一樣,生無可戀,對明日不期不待,放棄治療?有續命的機會,卻大有機會要過著被擺佈的人生,又會如何抉擇?這些FF的命題,就點到即止,多想也無謂。

現實中,我們也面對著名為「孤獨」「無心之失」的不治之症。
絕症的解藥,筆者還在努力尋找中。



談到無心,是次出現在坂元老師故事裡的無心者代表,是曾為一社之長,卻因內部交易被揭發而淪為階下囚的中世古。出獄後接觸到完美的偽鈔,中世古開始著手研究印製方法,以賺回失去的財富。他的無心,在於無視自己犯罪行為對制度的衝擊,對社會云云腳踏實地大眾之不公;在於利用林田社長夫婦對外孫的愛,誘導陽人說出大火的真相,以此為武器,脅迫二人參與偽鈔的印製。

筆者想,坂元老師依然相信人性本善,犯罪者犯下無心之失,在身體某處,依然懷著心。中世古印製偽鈔一事對亞乃音一行四人、玲以及自己妻兒的傷害,卻一直對弟弟的死耿耿於懷。接近玲的意圖,一半是出於有利對林田社長夫婦的控制;一半是出於對陽人的真切關心。中世古大可以直接去自首,卻選擇跟陽人見最後一面,撒下善意的謊言。

中世古對陽人的心意,倘若能推而廣之、推己及人,世界也許會少了一些無心之失。

他的一點無心之失,讓四名流離失所的陌路人尋得彼此的歸屬,乃因禍得福,不幸中之大幸;但如此便立下結論說,加害、苦難亦有其意義,也能導致美好的結果,彰顯世界的美好、人性的光輝,則未免流於結果論。

加害的結果孰善孰惡,亦不能為加害本身提供任何正當性。
無奈是,被害一方要走出苦難的陰霾,卻只能放眼於塞翁失馬所得之福,卻無法阻止加害發生,無法阻止加害所帶來的痛苦。

筆者認為一線生機,還在歸屬
一個能把無心者隔絕,並療癒傷痛的歸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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