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12日 星期四

愚公移山 ---《如何改變社會--- 反抗運動的實踐與創造》



在《自殺志願者的告白》談到,之於改變世界,筆者尚未有確切的答案:到底世界有沒有改變的希望?《如何改變社會》一書,從書名來看似乎正中筆者下懷。

身邊有不少友人覺得筆者太多想法、顧慮,不行動又怎樣改變世界?實際上,他們跟本書作者小熊英二教授一樣,已經假設了我們有辦法改變社會;世界有改變的希望,而且是愈來愈好。筆者不知道友人信念的背後有甚麼立論,又是基於甚麼證據。筆者明白「自我實現」的原理,一旦自己先下結論,認定世界沒有改變的可能,那麼世界就一定沒有改變的可能;可是倒向天秤的另一端,保持正能量的信念,卻不等於世界就一定能夠被改變。

人總是自己改變的。
信念並不一定能動之。

如何改變社會?


小熊教授寫成此書,不是單純出於「只要有恆心,鐵柱磨成針」的正能量,而是充滿理性的反思。作者身為日本人,當然先以日本社會作為切入點;然而本書並沒有停留在作者自身社會學範疇的框框,分析日本的社會現況,或聚焦在特定的社會問題,提出個別的解決方案;而是追本溯源,以宏觀的角度去剖析整個人類社會的發展脈絡。今時今日,全球大部份社會均深受自由、民主、人權等所謂普世價值影響。這些從小就在常識課本中讀到的概念,實際上經歷了二千年的發展進程。作者由希臘先哲談起,梳理出這些概念的發展脈絡,展示自由的概念如何深植現代人的生活當中。(在此筆者推介Terry Eagleton所寫的《人生的意義》(The Meaning of Life: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雖然書名跟本書一樣有點cliché,但同樣是清晰地梳理出現代人陷入「存在危機」的前因後果)

從古到今,改變社會從來都非易事。古時改變社會之難,在於社會階級分明,低下階層難以透過上流,採取從上而下的進路。然而本書提到,以往分明的階級,亦有助劃分明顯的「我群」,同一個我群之間有更多共同的連結,有相近的背景、經歷和需求,彼此連繫緊密,較容易一呼百應,比方說古時中國的農民起義,又或者近代馬克思主義所引發的無產階級革命,就是從下而上的改變。歷代士大夫的變法,則是從上而下的嘗試。

(作者亦提到舊日大學教育尚未普及之際,大學生均是社會的精英。平民百姓未有學識和洞見去推行社會變革,普遍期待精英階層能善用己;大學生本身亦受道德主義的感召,有著改變社會的抱負,可謂緊密我群的一例。)

今日社會階級的界線變得模糊,比以往有更多上流的機會(雖然近年開始倒行逆施),從上而下的進路比以往可行,在下的亦擁有更多基本權利 (雖然漸漸開回倒車)。改變社會卻似乎愈來愈難。癥結是在於自由。現代人不再被舊日的社會階級、宗教信仰所捆綁;生活質素之提高減少現代人對生命邏輯層的顧慮;教育的普及亦增加我們的見識(理論上),看見更多的可能性,能夠尋找屬於自己的價值、身份,從而塑造出更多不同的自我。

人們變得自由似乎是好事,但同時間亦在人與人之間製造出更大的差異。在「改變社會」這個語境上,人們變得自由,身份變得複雜,社會變得多元化,使社會上各個「我群」變得更為碎片化,更難界定出明顯的我群、凝聚共識,也更難去透過改變其中一個板塊,推而廣之改變整個社會。換而言之,我們更難找到相同的聲音,即使竭力發聲,手握投票權,亦容易「不被當成一回事」。自由增加不同聲音之間的差異,也拉遠我們跟代議士之間的距離。在人口持續增長下,碎片化的趨勢只會繼續上揚。

這樣看來,自由、民主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樣美好。神權沒落,階級界線變得模糊,工業革命帶來生活質素的提升,大幅增加了人生的選項;我們挑戰舊日既有的生活方式,卻在建構新的出路上裹足不前,陷入「存在危機」的迷失;自由擴大人與人之間的差異,產生更多不同的聲音與分歧,也間接催生了更強烈的孤獨感。開倒車至少不需陷入「人生的意義」的迷思,更可縮窄了彼此的差異,何樂而不為?

自由到底孰善孰惡?引領人類走向一片光明的康莊大道,還是迷失於汪洋當中?筆者覺得自由所帶來的,仍然利多於弊。人生由自己掌舵,縱然要冒迷路的風險,但總比必須要走固定的航道來得快樂。過往的社會對於身份的選擇有更多的限制。這些限制所帶來的痛苦,絕對比因自由而迷失的痛苦為大。(關於這點,詳述下去就變成了存在主義的討論,所以就點到即止。)

關於我群碎片化的出路,作者認為要從「不被當成一回事」和「我群的劃分」兩點著手。之於前者,首先要改變自己,自己先動起來,然後透過培力其他參與者,讓他們感受自己是屬於社會其中一個我群,讓「改變社會」成為他們切身的議題,而不是被別人加諸在身上的目標。之於後者,舊有的劃分方式未能有效凝聚我群的共識,倒不如跳出舊有的框框,善用建構主義,建立出更新、更好的我群。

筆者在《愛子的世界預想圖》當中提到發想,背後的理念跟作者的可謂不謀而合。歸屬,就是筆者心目中理想的我群。這個我群的劃分標準,是人心。這個標準的最大限制是沒有客觀的準則,需要投放大量的心力、時間去判斷;也許最終受制於人類理性的界限,始終未能離開洞穴,得悉這個理想我群的本質。

同時,亦可以說,客觀、具效率的劃分準則,倒是造成了過往眾多錯誤的劃分,釀成無數「無心之失」;難以用言語言喻的複雜準則,才能真正劃出理想的我群。筆者相信,社會上不乏有心人,問題是有多少人願意脫離既有的劃分方式,跟筆者一起建立一個新的我群。

回到書名《如何改變社會》,可以得知作者的立論是「改變社會雖難,但只要用對方法,還是可以改變」。筆者認同理論背後的邏輯,卻不同意作者的前設。字裡行間可以看得出,作者頗為相信人的理性,認為常人會如柏拉圖所言,喜歡追求更高層次的快樂;又如Adam Smith所言,會意識到利他最終會利己,會為了把利益最大化而利人利己;都是X理論Y理論中的Y型人。

現實告訢我們,這世上存在著以損人為樂的無心者。
還不在少數。
更高層次的快樂,利人利己,理性,能吃嗎?

這些無心者,成為改變社會的最大阻力。當社會變得愈來愈複雜,試圖透過建構二元對立、簡化的假象,弄假成真的無心者,與拒絕承認現實、或對現實有錯誤理解的無知者,往往站在保守主義的那方。思考是累人的,而這種片面解讀的簡單正是誘人之處。

無心者與無知者嘗試抹殺社會的複雜性,「撥亂反正」,有意無意地把社會再次建構為二元、簡單的舊樣子。提出保守的聲音,反而激化了對立,起了擴大差異的反效果。此等做法,帶回舊日的痛苦;新增的衝突則造成新的傷口。

在上的極權為了方便管治,鼓吹民族主義,誇大同一個民族之間的連結,貶抑其他民族當中的人性,透過樹敵去分散民眾的注意力;施行沖淡人口政策,每日150個單程證名額,激化中港之間的對立。
更可悲的是,教育水平的提升,資訊的流通,並沒有讓足夠在下位者,掙脫錯誤的建構。



大概沒有正常人會以為,改變社會、改變世界會是一件易事;但同時間,不少人卻抱持著一股信念,以為簡單的行為透過積少成多,愚公能夠移山,滴水亦能穿石;卻忽視了移山、穿石,亦需要用對方法。不要站在原地空想,要動手做,問題是怎樣做?透過trial and error,也許最終會找到移山的方法;也許未經足夠反思的嘗試,不過徒勞無功。

也許改變世界,未必要移山。始終獨力難支,想憑一己之力移山,大概是種妄想。略盡綿力,掘出一個大洞,不就已經很不錯了。這就回到下雨天拖地論的意義迷思。

作者提出的方法,能移山嗎?筆者還是覺得,關鍵在於我群的劃分。假若我們依舊要跟無心者共存,掘出再大的洞,他日還是會被無心者重新填滿。

歸屬還是一切的答案。


1 則留言:

  1. 很認同 筆者對 改變者心態 的分析。
    的確, 如果沒有 改變的心態和勇氣 又怎去 行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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